忏悔录·水
隔壁村头上有一个小女孩，我常叫她清水。什么原因，时间太久也使我几乎忘却了，好像是“水”字辈的才这么叫。
两个村之间隔得并没有太远，可能也就几里泥路，或者十几分钟的船泊。通常是我去找她，要么骑着父亲养大的骡子，要么乘着母亲的舟，一路颠簸过去。身上都是泥，或者湿漉漉的。她就坐在村头的石井墩子上，笑着露出洁白幼齿，看着我的身影，从太阳出来的那条线向着她靠近。
到了声音能传到的范围，她便站起呼喊着向我跑来，飞扑来抱住我，嘴凑到我的耳边:“哥，哥！”
其实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年龄多少，可能我要叫她姐，他要叫我弟。但她愿意这么叫，我也愿意听，不知怎的，却蛮开心的。
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，从身子还没有栅栏那么高，到现在十八九了。我一直骑骡子或者舟去看她，她也如往常一般坐在石墩上等我。
有时候她的父母还会招待我一阵，深夜还不愿意让我回去——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不让我回去。
似乎几年以来，她身上的香味从未变，那是一种清澈的水香——水没有香气，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，从我11岁开始，我一见到她，闻到的那个味道，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:
就是那清澈无比的河水。
也不知道怎么的，我的眼睛极为避讳和她的眼神对上。听到她的笑声，脸上就如同夕阳景，一抹一抹的红霞，满眼的星星，也笑了。
我常常在离去之后，回到家里，趴在窗前。父亲的骡子完全走不动了;母亲的船变成了我们沟通的唯一通道。那只小舟停泊在门前的河边。我望它，就像望见了清水一样。
老妈说我喜欢趴在床前傻笑。
到了二十几岁该娶该嫁的年纪，我表白了她。
那是我人生中记得最清晰的一个日子，清晰到现在我依旧记着河边芦苇丛里面飞起几只鸭子，又经过了几只舟。傍晚的夕阳红撒在清水的脸上，混着她本来羞涩的脸红，眼睛里更加透彻。
她答应了。
但是我们并没有立刻结婚——我要去西部大开荒。
我在军车上，和几位五大三粗的壮汉坐在一起，清水赶紧跑过来，望着我，嘴巴一直抿着，欲言又止，我也想说什么，可军车已经开了。
突然我听到一声呐喊:
“我等你！”
我赶忙站起来，回头望去，清水向我奔来。我从未见过她跑的有如此快过，甚至连裙子上都溅满了泥，但她没有停步。走到跟前的时候，就像小时候般，飞扑过来，撞到我的怀里。
我望着他，她望着我。抿着的嘴巴慢慢松开，露出淡红梅色的唇。我的身心跟着温暖了起来，闭上眼，脸凑了过去……
或许是我最幸福的时候。
她赶忙下来，盯着我在军车上渐渐远去。承受着四周人祝福的眼神，心里不知道有多舒服。
“我等你，我等你……”
这个声音响出了荒野，几乎要漫到山里去，漫到城市里去，漫到西部去，漫到心里去。
一年。
两年。
三年。
……
我待在西部的第八个年头。这时我已经是一个干部了，管辖着几个区。我也是，终于想起要回一次故乡，回到那个清水的地方。
我来到西部的时候，坐着的是一辆军车。我回来的时候，还是一辆军车。一路上我心心念念着清水，我心心念念着“我等你”这句无上的情言。
结果。
清水死了，一年前死的。
听说是得了怪病，没有医治，在凌晨死的。
团圆饭的筷子放下了，而且再也没抬起来——五分钟的静寂，我不敢相信地望着清水父母沉重的脸色，愣住了几秒，随后两行泪滴进了碗里。
那一夜，枕头都是湿的。
我用自己的钱财给她办了一场葬礼。没有一个村民到场，因为他们都说这种怪病是诅咒，不得靠近的。我锤击着泥路面，血混着泥水，倒灌进了河里。
整理遗物的时候，他的父母翻到了她的记事本，上面记录着她每一天的心情。
清一色的思念。
记事本的最后一页写着:
抱歉，我可能等不到你了
……
我用了整整一年才解脱出来。
后来我把西部干部的职位给辞去了，买了一支小舟，和一个骡子。
村中开始出现一些流言。一个疯子乘着一艘小舟到隔壁村去，然后又骑着骡子回来。在村口拿着一本记事本来回徘徊，听说他曾经还是西部干部……
——来自谢寒澈往年走访写成
评论(4)